最高贵的牺牲往往并没有仪式般的送别。这是发生在日本福岛核电站的故事,检测出辐射强度超标后,人员迅速撤离,但有50个人留下——维持核电站运作的最少人数。
50人中大部分年龄在50岁以上,有的即将退休。其中,20人是自愿留下的,另30人由公司指派。
他们被视为“拯救日本于核泄漏灭顶之灾的最后唯一的依靠”。数十小时内,他们裹着防护服和面罩,在因失去电力导致的一片漆黑中,在机器错综复杂如迷宫的设施内,在巨量的辐射里,穿行、匍匐、暴露,进行注入海水的作业。这是防止炉芯核燃料熔毁的最后防线。
作为专业人员,他们比任何外人都了解核辐射的可怕后果。无论如何,这都意味着一种牺牲:即便不至于因强辐射而立即致命,也无人能预料幸存的结局意味着什么,或许是漫长的痛苦,或许是终其一生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恐惧。
所以他们被称为“敢死者”——无论生死,抱定赴死的决心。
大灾难中的死,有时或显得平庸。然而这50人——无论他们的命运最终如何——揭示了死亡最高贵的面相,那便是为拯救同类而甘愿接受牺牲的命运。尤其是自愿留下者,他们揭示了人类意志最伟大的一面,以自由意志进行自由选择,再以生命的代价去承担和完成这种选择。
很少有这么少的人保卫这么多的人,除了好莱坞末日灾难片以外。全日本、全世界都在不断增长的恐惧中盯着福岛,等待着他们以牺牲所换来的结果。
当日本内阁官房长官在记者招待会上宣布核电站内留守人员“暂避”这一消息时,美国CNN的评论员“几乎失去理智”:“但愿这是口译失误。不能撤离现场!”确实,世界在屏息凝视这场灾难,一旦失控,或将波及全球。
德国媒体评论:牺牲不能超越死亡,但是却能超越折磨和死亡带来的痛苦。无论是出于爱国、出于善心还是出于责任感,整个世界都要向这些人表达最深切的敬意和感谢。
灾难史上,由长者而不是青年承担拯救使命,此类情形并不多见。这使得发生在福岛核电站的事,蒙上了一层特别的高贵的光晕。已知信息中,似乎没有人说出这句话,“因为我老了”,但我们都能知道,他们是以年龄和生命阅历累积起的勇气,来承担这一使命的。
灾难史上,因未被记录而无名的英雄有过,但几乎被全世界媒体记录却仍旧默默无名的英雄,并不多见。这50个留下的人,因其平静与沉默而显得高贵。这是一群“在缄默之中被要求舍身的人”,没有名字,甚至没有面目。
从他们发给亲人的短信中,能依稀触摸到“勇敢而颤抖的灵魂”:“我不回来了……”、“好好照顾妈妈,我已接受了命运,就像接受死刑一样。”
他们本是平凡之人。一个日本女孩在微博中写道:听到半年后就要退休的父亲自愿报名时,我哭了。他说“现在的决定可能改变核电的未来,这是我的使命”。平时觉得父亲似乎不是那种能做大事的人,但今天,我真为他感到自豪。祈祷他平安归来。
在核电站暗影中隐现的脸,那些防辐射面罩后的脸,那些满是皱纹的脸,至此加入人性词典中对“高贵”这一词条的注释。
灾难激发人性,无疑,善恶两面兼而有之。在此,我愿赞美那善的面相,以及能迸发出惊人勇气的心。
不要只哀叹灾难在重复,人类那高贵的勇气不也一样吗?25年前,曾有过一群“清理者”,正是这些人“拯救了欧洲”。切尔诺贝利,这个名词指向灾难,指向恐惧,但也指向最深沉的勇气。
1986年,也有一支由老专家组成的志愿者小组前往切尔诺贝利。根据联合国机构的一份报告,3个月后,这批人中就有28人因过量核辐射死亡。
发生核爆炸的苏联反应堆如今沉寂在石棺里。石棺上刻着现场参与建造者的名字。这些名字,毫无疑问,大多与死亡和无尽的痛苦相联。切尔诺贝利的陈列馆里,能见到信纸上小儿子稚嫩的笔迹:妈妈在哭,爸爸快回来……下面画着小男孩所理解的撤离路线图。
这一次,没有送别,但愿有仪式般的凯旋。核电站内敢死者人数,先是增至180人,再增至580人。愿他们平安归来。(文/徐百柯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