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津蓟县,元宝山庄陵园里的遗体捐献者纪念碑。
每个名字都是一个墓碑。家属会在上面粘上小花。 人生是什么?在这里可以有个解答
如果不是开诚老人生前固执地坚持,此刻他可能安眠在加拿大一处山清水秀的墓地。
在加拿大生活了9年的独子开效军,起初并不同意父亲的这种选择。他跟“一辈子都好脾气,从没发过火”的父亲,吵了无数次,最后尊重了父亲的选择。即使在父亲将被抬上金杯车的最后一刻,还有亲友问他:“就这样吗?”
“就这样吧!”这是开效军在父亲身边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遗体捐献者的亲人们从不理解到最后“松手”的心理煎熬,在医学院内得到了庄重的回应。对于躺在解剖台上的遗体,教师们称之为“无言的老师”,并会告诫学生,一定要给予他们神圣的仪式感。
多年前,天津医科大学发生过一起学生损坏尸体标本的情况。当时李云生和同事给涉及的100多名学生打了不及格的成绩。这是李云生从教多年来心里最大的一个“疙瘩”。
学校教务处原处长、现天津中医药大学党委书记张金钟心里也有个“疙瘩”。他讲授的医学伦理课越来越难上了,台上讲白求恩、南丁格尔,同学们在下面不以为然:“老一套”,“很难感动他们”。
这位学哲学出身的教授想改革。一个周末,张金钟在办公室接待了一位戴着黑纱的悲伤的中年男人。他说母亲去世了,想捐献遗体,还带来了一封遗书。
读完这份遗书,张金钟都快哭了。
再上课时,他念了这位留下4部作品的诗人兼翻译家的遗书:
我死后谢绝一切吊唁,我的作品是我留下的丰碑,丈夫儿子姊妹务必节哀豁达,生劳死息,生寄死归!有能耐的人无它奇,只是比平常人看得透远而已。中国文化博大精深,古典文学是它的宝冕,诗词又是冕正中的斗大夜明珠,我后半生能致力于它的研究,且有美满家庭辅助,我一生已心满意足。
临了,将年轻时熟背的伏契克《绞刑架上的报告》的一段话为结束:“我为欢乐而生,为欢乐而死。在我坟上安放悲哀的安琪儿,是不公平的!”
很快,这封遗书在学生中间传开了。
张金钟事后回忆,“我们的很多理论非常伟大,道理非常深刻,但是课程非常苍白。我们太注重以理服人了,忽略了以情感人。这件事让我豁然开朗。”
张金钟翻了教务处保存的几十年来的所有遗书,越看越激动——“这是最好的教育!”
他找到解剖教研室主任李云生,商量建一个“医学伦理学教育基地”,设在解剖楼,让学生都来看看。
李云生痛快地答应了。多年前的那个“疙瘩”还在,他觉得这个提议“太有必要了”。
两个人没有层层汇报,“私下把这事定了”。2001年底,在解剖楼二楼的一间教室里,“医学伦理学教育基地”算是落成了。
房子破旧不堪,四周掉着墙皮,房子不大,围着走一圈刚刚50步,屋朝北,终年不见阳光。李云生还自费买了紫色的绒布窗帘挂上,在他眼里,“紫色最素雅、最庄重”。
所有的遗书都在那里展出。张金钟亲自选了一些典型的遗嘱做成展牌,有的病句他也尽量保留原样,因为“特别淳朴生动”。部分遗嘱译成了英文,他希望留学生、外国人也来看,“生命伦理没有国界”。
他又突然想到,上课时总讲学校创始人朱宪彝教授的“四献”:献出全部存款建立朱宪彝奖学金,献出全部藏书,献出自己居住的住宅楼,献出遗体供教学解剖。
为什么不把老校长“请”来?他托人去找,在一间实验室里,发现了朱宪彝的内脏标本。这件“镇校之宝”,被移来放在屋子的中央。
原本这个基地只向医学伦理课的学生开放,结果,全校的学生、医护人员都来看,甚至隔着几个街道的18名环卫工人、隔着黄河长江的南方兄弟院校的同行也来看。参观感言累计100多万字,其中不乏日文、阿拉伯文、韩文、法文等。
华中科技大学原校长杨叔子院士曾趴在玻璃罩前,扶着老花镜,细读这些遗嘱。离开时,他写下:人生是什么?在这里可以有个解答。
受展室影响,这所学校自愿捐献造血干细胞的学生比率在天津是最高的。
后来,新生入校的第一课、毕业生离校的最后一课,以及本校的新员工和附属医院的新医生、新护士的岗前一课,都在这里上。
这个老楼有些不堪重负了。
2006年春天,基地移到了教学楼一楼的新址,并更名为“生命意义展室”。
搬家那天,因为担心年轻人毛手毛脚,张金钟亲自抱着老校长的脏器标本。学生们在一旁低语:“朱校长,咱们要搬家了,搬到一个更漂亮的楼!”
这里值得全世界所有医学院效仿
新展室其实也不大,只有100多平方米,并没有容下全部334位遗体捐献者的信息,包括“开诚”这两个字。相反,这里很少提及捐献者具体的名字,除了遗书原件,展板上的遗书落款均是“匿名”。
展室很明亮,这里能迎来一天里的第一缕阳光。走上一圈,能认识很多有趣的人。
“我参军时才17岁,还是孩子,不懂得多少革命道理,是党教育我长大成人的,我本应做更多的工作以报答国家,但因为历史的原因,使我平庸地度过了后半生。现在唯一的补偿办法只有将遗体献给祖国。我当兵走时家里只留下一位年过花甲的妈妈。参军一去十多年不能在妈妈身边行孝,欠妈妈的太多了……我想只有将从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奉还给祖国母亲,也算是给妈妈一点儿补偿。”
还有不会写字的天津市西青区张家窝镇的农民张凤龙。他的遗书是别人打印的,最后落款,他像画画一样照样子画出自己的名字,可他还是画错了,歪歪扭扭地写着:张风龙。这也是这间屋里最短的绝笔。
如果这个农民还活着,今年该是34岁。
还有人为了证明自身的“科研价值”,不厌其烦地说病史:五六岁,害眼疾,七八岁时,感染秃疮,八九岁时,得疟疾……
看这里的文字,常常忍俊不禁。一名书法家说,“死后仍要助人为乐”,如果自己的脏腑能够用于挽救别人,来个生死之交,“觉得也颇有诗意”。他希望自己不吸烟、不喝酒的好“五脏六腑”,正好能教育抽烟酗酒的“同志们和青年们”。
自称20多岁就开始有“头摇手颤”症状的一位老人,建议有兴趣的大夫取出自己的大脑研究一番,“以改变老年人的形象”。
当然,鸡毛蒜皮的小事在这里也是俯拾皆是,比如金戒指给谁,侄女结婚给多少钱……这些絮絮叨叨、形形色色的打算,在这死亡气息无法回避的房间里,留下了一点家长里短的私密与温度。
但有一点,这些人的选择都很“决绝”。有人在遗嘱上按下5处手印,以证明其强大效力。还有人交待:假如身体变得僵硬,那就苫上一条白布单子,不要勉强穿寿衣,以免损伤肌肤和骨骼,影响使用。
来到这里参观的人都会经历30秒的默哀仪式。有时,仪式在参观前举行,瞬间让吃着零食、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。有时,默哀会在结束参观后进行,“让人沉思30秒”。有中小学生来参观,讲解员会先讲,让叽叽喳喳的孩子们“渐入佳境”,然后中途在朱校长的内脏标本前默哀。
面对这位60年前创办了这所“新中国第一所医科大学”、担任校长达32年之久的老教授的心脏,有人会摸着罩子,有人会刻意离它很远,怕碰到了显得不敬,有人则会站立好久,最后鞠一躬。
朱宪彝生命最后一刻的故事在展室内常常被提及。当时,他感到不适,亲友同事都劝他住院治疗。他婉拒:“新楼病房的会议室、过道和各科门诊室都住满了病人,我是医学院院长,愧对患者,又怎能和他们争床位呢?”
1984年12月25日上午9时,朱宪彝心脏病猝发,倒在正在批阅的论文上,与世长辞,身后“四献”。
世界医学法学协会主席阿芒·卡米,原本只打算抽出几分钟去看看这个展室,结果,大半个小时也没出来。他说,这里“将医学教育和人文教育融为一体的想法是伟大的,值得全世界所有医学院效仿”。
卡米在门口的留言簿上写了一首诗。当别人以为他要离开的时候,他突然问:“我能念一遍吗?”接着,这位白发老人旁若无人地大声朗诵道:“我来自远方,来到这个独特的地方。我来自远方,怀着对朱宪彝教授的崇敬——他像一盏灯,让他的民族看到伦理之光、人性之光。当我回到远方,我会把这灯的信号带给全世界的人。”
台湾学者师哲雄在留言簿上写下了8个字:“无语良师,感恩至深。”
一个尼泊尔的留学生写道:“我感受到精神的力量,看到了在这种力量引领下的中国强大的未来。”
一些社会参观者显然为了从众,随大流参观完就往外走,可他们会等到所有人都走完后,再悄悄折回来,独自趴在留言簿上书写。有的写满一页纸,有的只写下两个字:震撼!
中小学生参观者常常出来就嚷嚷“我也要把自己捐出去”。解说员会笑着说:“死是为了坚定地生。这个展室想告诉大家,请更加珍惜生命!”
平时,这里大门紧锁,参观需要提前预约。但就算只有一个人,学校也会安排开放。
一个阴沉的秋日下午,一位“脸色凄凉”的中年女人,一个人静静地在展室走了一圈。没有解说,没有任何仪式,只有白色的灯光洒满这间屋子。离开时,她低声说,这天是母亲的祭日,没有地方祭奠,只好来这里,尽管这里“没看到母亲的名字”。